去梧州,乘船顺流而下,满眼都是绿色的,岸边的主子,有的地方茂密的不像话,河滩上晒太阳的水牛,闭上眼睛,你感受到的是这种风情。中间发生了一件事:一个乘客死在铺位上。那时候我的“作家梦”梦得正香,根据这情节写了篇小说《船上的寓言》:一个情窦初开的大学生,假期坐船到某个城市亲戚家玩——真实原因是暗恋家在那个城市的一个女同学,希望能“邂逅”她。五六岁的弟弟像跟屁虫一样粘着他,使他满肚子怨怼,觉得像带着一名“间谍”上路,对弟弟百般刁难、各种“霸凌”。弟弟看到船上有个人一动不动,他一眼认出那是个死人,一下子激发了做一个男子汉的念头,想方设法瞒着弟弟,直到下船也不让他知道真相。这篇“有爱情、有死亡和责任感”的小说大概属于所谓的“成长的故事”。我后来还陆续写过一些小说,但一直觉得只有3000来字的这一篇是最好的——起码是之一,特别适宜改编成电视或电影。
那次是我第一次去梧州。之前梧州一直像天堂一样令人神往。在村人的心里,它像赵本山的老家铁岭,是个“大城市”。老家盛产桂皮、松脂,还有各种竹器、藤器,收购后运到梧州,再出口到其他国家。读小学时,教室墙上有张宣传画,一边是垒起来的松脂桶,一边是一辆卡车,中间有一个大大的等号,意思是堆得像小山一样的松脂能换回一辆卡车。那是中国普遍缺乏大卡车的年代,那幅画给我印象深刻,使我知道农业与工业的差异。我没割过松脂,但知道割松脂是怎么一回事,恐怕割一个山头的树,也换不回一辆卡车。
我还曾差点成了梧州人。大学毕业后,因为对分配的单位不满意,整天像关在圈里的猪想跳槽。在玉林师范学院工作的欧文也有同样的想法。听说梧州有个单位招人,于是在某个星期天早上,我们这两头怀才不遇的“猪”,壮怀激烈,充满憧憬,坐上了从玉林往梧州的长途车,下午五六点才到梧州,记得那一回坐长途车我破天荒没有呕吐。但就是这么遥远的征程,我认识的一位玉林的朋友,当时居然每个星期六都骑摩托车从玉林到梧州看女朋友。爱情的力量,真是伟大得不可思议。
从北海坐动车去梧州的时候,脑子里乱七八糟想起所有关于梧州的杂碎。动车抵达时,我发现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,像是从来没有来过。每个人对于一个城市的面孔,大概都会像这样感觉模糊。我只记得当年梧州的码头旁有一棵大榕树,人们从船上下来,挑着担子乱哄哄、热腾腾地走上长长的台阶。除此之外,还记得梧州的冰泉豆浆特别好吃,甜得心都要翻出来。
白天忙完事情之后,晚上去了一趟骑楼城。这个骑楼城10年前才改造修建落成,街道两边都是特产店、小吃店,我看到有著名的龟龄膏、纸包鸡、六堡茶等;街道正中摆着一溜小吃摊,全是现炒现卖,如豆腐脑、玻璃云吞、田螺、牛杂、及第粥、卤猪手、莲子羹等等,烟火味十足。我们不停地吞着口水,在骑楼街走了一趟,出来时每个人手里都拎着各种装着手信的袋子。美食像照妖镜一样,一下子就照出了绅男淑女“贪婪好吃”的本性。
我一直觉得梧州是广西最像城市的城市,原因之一就是它有很多精致的小吃。一个地方的人吃得这么精致,说明生活悠闲而讲究,这是市民才有的“风范”,不像农民每天番薯芋头、粗茶淡饭。城市与农村的不同,固然在于有无高楼大厦,但更本质的还是不一样的生活方式。城镇化现在像动车一样风驰电掣,很多地方虽然有了许多高楼大厦,也只不过是洗了脚的农民聚居在一块。我丝毫没有看不起农民的意思,只是说农民与市民存在区别。农民本质属于“个人主义”,执着于“一亩三分地”,许多城市里乱搭乱建的现象,刨根究底与“农民心理”作怪不无关系。
梧州骑楼城的街口标着4A旅游景点的牌子。北海也有一条骑楼街,历史要比它早很多。从那条街上走过,斑驳的墙壁和依稀可见的铺号,使人像穿越一样回到两个世纪以前,可惜它现在变成了一锅大杂烩,那些商业招牌显得太霸道,像洪水一样淹没了传统建筑的文化味。最让人难以理解的是,两边骑楼下面不是堆满杂物,就是变成摊位,根本无法通行。梧州的骑楼城虽然是改造的,却充分体现了骑楼的功能。骑楼并不是中国的特产,我在欧洲看到的骑楼,同样畅通无阻。回到前头所说的,梧州和北海骑楼的区别,也许恰恰是城市与农村的证明,尽管后者表面上老了许多。
在梧州临街的铺面,我看到每个大门的门头上方都嵌着一只大铁环,目测起码有四五米高。我故作先师地让同行猜它是干什么的,不少人都不知道。其实我也是在央视的《正大综艺》中知道用它来拴船。以前几乎每年发洪水梧州都要受淹,人们要从二楼的窗口乘船出入。这些街道离江边有上百米,可以想像得到被淹的梧州那幅汪洋泽国的惨景。梧州的朋友说,因为修了防洪堤,已经有十几年没有过水浸城了。口吻里似乎有些遗憾。
我很理解他们的心情。想想现在二十岁出头的梧州人,可能都还记得席天幕地、洪水汤汤的样子,记得从二楼窗口撑船出来的情形,记得不用上学的快乐,记得把什物从底楼搬到楼上时的手忙脚乱,记得黑灯瞎火中等待大水退去的忧心忡忡……它们是人生的苦难或者叫做磨难。说句装逼的话,只要跨得过去,任何苦难的历史都是一笔财富,当然跨不过去只能自认倒霉,那只会是别人的财富。这跟一位俄国作家的名言有点相仿,他说,每个人年轻时的荒唐,都是年华老大时甜蜜的回忆。
第二天早上离开时,我专门去喝了梧州著名的冰泉豆浆。有点发黄的豆浆入口的时候,当年那种味道像花一样在舌尖上绽放,甜得人直叫唤。我依稀记得喝豆浆还是原来的地方,院子里那棵树还在。主人说,直到去年以前,经营冰泉豆浆的还是一家集体企业,而且一直仅此一家,别无分店。他谦虚地认为,这折射出梧州人小富则安、不求进取的秉性。
我觉得事情也许应从另一个方面看。如果他们合资或合作了,现在可能就喝不到这个味道了。而正是冰泉豆浆这一直纯正的味道,拉回了我对这个城市绵长的回忆。